作者简介：田志顺，湖南省湘西州第二民族中学高级教师。在各种报刊网站发表诗歌散文五十余篇。

乡愁弯弯

文

田志顺

武陵逶迤，翻腾岁月的峥嵘；酉水缠绵，欢唱时光的轻盈。公路似带，飘逸山川秀丽；桥梁如虹，托起蓝天白云。武陵山，酉水河。神奇的山水画，摄魂的抒情诗，一曲天籁。赋予土家儿女山的雄峻，水的柔情，诗的浪漫。

我的家乡是一个叫芽笔奇的小山村，坐落在武陵山下，酉水河畔，湘西州永顺县松柏乡境内。东倚羊峰山，西走芙蓉镇，南临原始次森林公园——小溪，北枕八百年历史的土家族故都——老司城。距挂在瀑布上的千年古镇——芙蓉镇60多公里，离永顺县城多公里。阡陌纵横，田园如画，四面环山，层峦叠翠。两条发源于大青山的小溪，在村东头汇成一条玉带环绕村庄，蜿蜒望西而去。飘入青松翠柏，翠竹掩映的天然太极八卦丛林里；飘入如画，如诗，如歌的田园风光里。

从小我的骨子里有着这样一个理念。村子像是一棵虬髯的老古树。一条条蜿蜒曲折，坎坷不平的黄泥巴路，像树上的枝丫，伸向四面八方，伸向云海深处，伸向远方。拥抱蓝天白云和梦想。而根就是家乡，就是母亲河——猛洞河。

小学一二年级，在离村5里左右，与龙头交界的小寨学校启蒙。一棵十几丈高的大枫香树下，站着一排排笔直挺拔的白杨树，把学校氤氲在一片青翠碧绿中。东边一栋三间木屋作教室，北边一栋楼房住着一户村民。低年级教室在南边一栋两层楼房的砖屋里，上面做教室，下面做乒乓球室，一个楼梯上下。房屋中间一个篮球场大小的土操场，是上体育课和玩耍的地方。学校簇拥在五颜六色随季节变化的田园风景画里。那田坎像一根根箍桶的黄篾条，把田野镶嵌在层层云梯之中。春天，我们在桃红柳绿，鸟语花香里放声歌唱；夏天，我们在绿波翠浪，蝉鸣蛙噪中展翅飞翔；秋天，我们在金色的稻浪和燃烧的红叶中踩风踏浪；冬天，我们在雪花和童话里放飞梦想。学校，镶嵌在田野中的一粒绿宝石，映照着一个个背着书包，提着小火炉，小心翼翼地走过田坝的细小身影，这些身影像田野里茁壮成长的禾苗。沐浴着阳光雨露，快乐地成长。在这里我认识了汉语拼音和加减法。迈出了求知的第一步。小小的书本，像瓷砖，装饰着童年。像台阶，让我走进了一个更大，更宽，更高，更精彩的世界。

小学三年级时，在离家3里左右的芽笔村就读。当时是大队部所在地。教室在一位打铁的缺牙齿爷爷堂屋里，黑板摆在神龛下，用两根木柱斜撑起。三四两个年级在同一教室上课。教师是一位20几岁的下放男知青，名叫郑能，谈不上帅，但和蔼可亲，脸上始终荡漾着笑容。上课模式是复式教学法，三年级上完课做作业，四年级开始上，两个年级交替进行。从家到学校要穿过一大片碗口粗的油茶林，一年四季绿油油的。大白天走在浓荫蔽日的山路上阴森森的，有点儿怕人。所以我们一放学就赶快结伴回家，不敢在路上玩，最怕被关夜学。偶尔掉队，硬着头皮，飞脚跑，睃都不睃一眼路边的树影。但是，春天上学时却能尝到大拇指粗细，又酸又甜的三月泡儿。熟透的三月泡儿，鲜红得像村姑的奶头，甜津津的，格外馋人，充满想象。还有樱桃泡儿，像一串串晶莹剔透的水晶球，躲藏在绿茵茵的树叶里，格外诱人。秋天能尝到“天然野香蕉”——八月瓜。八月瓜是一种形似香蕉营养丰富的野生瓜果，吃起来口感要远胜于蜂蜜。瓜瓤中黑芝麻粒一样的籽，整齐地排列在乳白色的弯月中，真是难得的珍果。而且炸开即食，味道最美。令人可惜的是，八月瓜一旦炸开，鸟雀必然争相啄食，往往只剩瓜壳，而不见瓜瓤。多少次看见树上挂满了裂了口的八月瓜的背影，像展翅欲飞的灰蝴蝶，兴奋不已。飞身上树去摘，瓜瓤却被鸟儿吃了。一场空喜，何等懊恼。情不自禁地骂起鸟儿的娘。有时不小心，爬树太急，裤子被粗枝挂穿了一个洞。春光外泄，小伙伴们在树下笑得前仰后翻，那笑声在山岭间弥漫开来，真比吃了瓜瓤还要开心。至今想起来都会忍俊不禁，窃笑不止。

初中是在保坪中学寄宿，离家10多里。一个星期回家一次，自己背米交伙食费。走汪家寨，穿凉水井，过宝塔，一路油茶林和田坎。晴天还好走，下雨天田坎光滑泥泞，路面浇了油似的。只能小心翼翼地一脚一脚往前趟。一点也不能走快，一不小心会滑入水田中，落汤鸡似的，全身满是泥浆。背笼里的东西撒了一地。路上田里到处都是白花花的米粒和辣椒酸菜味。那份狼狈不堪的样子，像戏剧中的小丑。特别是在冬天，又冷又气又羞。欲哭无泪，欲罢不能，难堪极了。晚自习时，点煤油灯。每个人用墨水瓶装上煤油，瓶口蒙上一块开一小口的铁皮，中间插一根棉质灯芯，火柴一点，如豆的灯光灰蒙蒙的。有趣的是上夜课时，几十盏油灯闪闪烁烁，像夏夜星空。黑乎乎令人窒息的烟雾把大家熏成大花猫。大家彼此心照不宣，一笑了之。当时的学习任务不重，内容简单。经常出去支农，或者在老师带领下，参加捡柴，挖麦冬，拾油茶等勤工俭学活动。学校有时会放电影，大家高兴得像过年一样开心很久。杨子荣，李玉和，李铁梅，郭建光等英雄人物让我们年轻的心满满的正能量。而座山雕，胡传魁，王连举则成了我们玩耍时被打败对象的代名词。至今那一盏盏照亮了我们踏实、勤奋、不断追求上进的人生之路上的星星之火，还在脑海里闪烁。

高一是在羊峰山下松柏水库下游的松柏中学就读。学校坐落在一个山包上，以园艺种植为主要特色。松柏水库像一块碧绿的翡翠，养育了方圆几百里几十个大大小小的山村，润泽着这一方纯朴，厚实，黏稠的乡土风情。记忆最深的是赶场天，成千上万的村民涌向松柏场，销售各种当地特产。那种闹热壮观场面，让交通闭塞，物质匮乏，文化落后的乡村变成欢乐的海洋。因为海拔高，平均海拔米，气候寒冷，日照时间长，谷物成熟时间长，大米特别香糯软滑可口，是当地名产。羊峰山，永顺最高峰，形似山羊而得名。主峰海拔一千四百多米。东南峻峭,西北平缓。夏天，从羊峰山下，沿着崎岖山路往山顶攀登，但见湛蓝的天空，白云飘飘；湛蓝的水库，浪花朵朵；起伏的群山，浪峰滚滚。山风吹拂，身心清爽，心中澎湃着“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豪迈与激情。

高二是在芙蓉镇完成的，当时叫王村。因年谢晋导演，刘晓庆主演的同名电影《芙蓉镇》在此拍摄而得名。千年古镇位于酉水北岸，狭窄的石板街，从五里牌至河码头，成“之”字形蜿蜒而下，像一条巨龙扎进酉水。街的东侧，一条巨大的瀑布直泻酉而下。一帘碧玉，千年飞雪，水花朵朵，雾气蒸腾，蔚为壮观。瀑布上的花果山栽满了各种果树。春暖花开，百卉争研，蜂飞蝶舞。小桥、瀑布、飞虹。山顶八角亭里，立着溪州铜柱，铭刻着一千多年前土司王彭士憖和马希范大战会溪坪，最后议和的历史见证。土家儿女虽败犹荣，用血写的史诗铸就了土家族华表，开创了民族自治的先河，谱写了民族团结的新篇章，为土家族这个少数民族的发展和壮大，赢得了宝贵的八百多年和平时光。当时高中学制两年，我就在这风景秀丽，历史厚重的酉水明珠——芙蓉镇，度过了最艰苦，最充实，最值得回味的高中最后一年。周末我们沿着幽幽石板街，走在光滑如镜的历史巷道中，倾听时光的宁静、悠远和漫长。从瀑布下走过，从如雷的涛声中走过，从闪烁的彩虹里走过。一帘幽梦，薄雾、轻纱、云烟袅袅。顿悟“瀑布潭边夏如春”的诗韵。站在铜柱亭里，欣赏夕阳下唱晚的渔歌和归港的船只，憧憬着未来。心静，山悠，水绵绵。记忆最深的是冬天星期六下午放学后，同路回家的十几个同学怱怱忙忙往家赶。没有车，只有一条林密草深，蜿蜒曲折的山路。十几颗怦怦跳动的心，踩着夕阳，踩着星光，踩着饥肠的咕噜声和回家的喜悦，把一条70多里的山路变成了欢乐的河流。走了30多里后，又累又饿又乏。赶到大龙村一个同学家里，他母亲煮了一大锅饭，炒了一大锅肥肉下白菜。我们狼吞虎咽，吃了个精光。那种清香，那种酣畅淋漓至今还在我的脑海里芬芳。

年7月7日和8日，参加完高考，背着辅盖回家，日夜等待。那一份等待，漫长而短暂，苦涩而甜蜜，梦想而现实。等待成绩公布，等待体验，等待大学录取通知书。在生产队劳动时，眼巴巴地望着村口，等待邮递员的到来。等呀等，盼呀盼，9月初的一天下午，正在田里与大人们收谷子。骄阳似火，汗流浃背，满头满脸的芒刺让人又痛又痒。正在这时，邮递员沿着糊满稀泥的田坎小跑过来，递给我一个红色的信封，上面写着我的名字，我三两下撕开封口，发现里面通知我10月初去吉首民师读中专。那一刻漫长的煎熬和等待化成了一串串激动的泪水。几个月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哥哥姐姐弟弟们也一样兴奋。拿着扁担不认识“一”字的母亲，看看我，又看看通知书；摸一下通知书，又摸一下我，刻满沧桑的脸舒展得像一朵盛开的山茶花，并不时地背过脸去擦擦眼泪。一辈子勤劳善良，少言寡语的父亲，不知道说什么，只是看着我傻笑。然后转身挑起一担水谷，朝洒谷坪跑去，颤悠悠的扁担如起伏的山峦。这就是我那憨厚如牛，卑微如草，坚忍如山，宽容如海的父母乡亲。

上学要坐火车，走70多里山路，翻越海拔多米高的大青山。上学那天，天还未亮吃了早饭，父亲背着箱子和被子，我背着行李，走出了村。母亲送到村口，站在大槐树下，一直看着我走进了熹微的晨光里，翻过山坳。我忍不住回头朝母亲挥挥手，并不时地抬起手擦擦眼泪，喉头哽咽。

沿着通往大青山的石板路，我和父亲走了将近两个小时，才到达大青山腰。回头望一望崇山峻岭之中的家乡。万山红遍，层林尽染，金色的稻浪里，青山隐隐，绿树荫荫，吊脚楼层层叠叠，鸡鸣犬吠，阡陌交错。好一片世外桃源仙境，心中涌起难分难舍的情愫。

到了大青山顶，汗流浃背的父亲和我在石门坎松树下歇歇气。放眼望去，武陵山脉的秋色尽收眼底。此时此刻，霞光万道，云雾缥缈。山峰似穿云破雾的航船，从时光深处走来，驶向彩云之南；公路似彩虹锦缎，镶满七彩的斑斓，飘逸在崇山峻岭间，一头飘入银河，一头隐入霄汉；河流似碧纱玉带，从莽莽林海中飘来，拥抱绿树掩映的山村和风情，奔向蔚蓝。

父亲告诉我那云遮雾罩的地方叫小溪，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地方。我望着年过半百，头上蒙霜，老实巴交，勤俭苦做，一辈子没有与人红过脸，一辈子忍让吃苦为先的父亲。岁月在他的额头上刻下了比峡谷还要幽深的沟壑。我下定决心一定要好好学习，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

毕业后，工作的第一个地方是去永顺小溪乡当教师。小溪是国家级原始次生林自然保护区。从芙蓉镇上船，穿过碧波荡漾的酉水和仙境瑶池——栖凤湖，到小溪码头下船。沿河双岸景色如画，青山情厚，张开双臂，拥抱走进怀中的赤子。然后坐车穿过山高林密，溪谷交错，名贵树种繁多，珍禽野兽繁衍生息的“中南十三省亚热带低海拔常绿阔叶原始次生林免遭第四纪冰川侵袭唯一幸存的资源宝库”。真是一种脱胎换骨，凤凰涅槃的感受。林海浩渺，树木葱郁，流泉飞瀑，飞珠溅玉。绿色的阳光，绿色的海洋，绿色的梦想。走着，走着，走进了唐诗宋词，走进了秦时明月，走进了远古神话传说。

周末家访，沿着蜿蜒起伏，林荫蔽日的乡村小路。翻岗越岭，涉涧过河，两三个小时才到向家村。一山山苍松翠柏，茂林修竹，一岭岭桃红柳翠，鸟语花香，一溪溪青翠音符，流弦鸣琴。蓝天下白云悠悠，轻纱薄雾般飘逸，灵动。梦在飞翔，青春在歌唱。

到了学生家中，热情厚道纯朴的山民拿出家中所有的山珍野味招待我们。一碗碗炕了几年的腊肉，嫣红透亮，肥而不腻；放养的山鸡野鸭肥大醇香，酥软香糯；篱笆墙里纯天然绿色蔬菜清甜柔软，脆嫩细腻。清甜的山泉，清甜的米酒，清甜的乡情，像远古潭水中的明月，深邃、广袤、悠长。

光阴荏苒，岁月蹉跎。38年过去了。我的家乡依然保持着她的自然原始本色。不轻狂，不张扬，不夸张。年，一则网上新闻——永顺排在全国二十个最适宜人居住的地方之首。这则消息让年过半百，饱览名山大川的我，撩起无尽的乡愁。从小长在骨子里的乡村，乡路，乡情，乡趣，像电影一样一幕幕展现在我的眼前。千年老古树，背笼里尿湿的童年，马儿板凳上光屁股的童谣，水井里舀不尽的月亮。林荫道上李子一样甜涩的初恋。吊脚楼上挂着的串串包谷和红辣椒。这些童年最甜最美的记忆和味道，像磁铁一样吸引我奔赴家乡这道盛宴。

乡愁弯弯，九曲回肠。乡愁有多愁，恰似猛洞河水向东流。

《南方作家》

投稿邮箱：